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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月31日,沈昌健[右]與一直支持父子油菜研究的當?shù)乩峡萍脊ぷ髡呱蛭南樵谠囼炋锢镉^察油菜樣本長勢。每個油菜單株樣本都插有標簽,嚴格記錄生長狀況。
能與夢想扯上邊的事從來都不會容易。聽說自己被稱作是中國夢的典型,湖南臨澧縣柏枝鄉(xiāng)楊橋村47歲的農(nóng)民沈昌健有些尷尬。農(nóng)民父子搞油菜科研,在此之前,許多人“不是說我們父子‘追夢’,而是說‘做夢’?!?/p>
35年父子相繼,只為一株油菜的夢想。報紙頭條、央視新聞……贊譽與聲名接踵而至。然而,沈昌健說,自己與夢想的距離還有“不遠不近一大步”。
盡管在媒體報道中被稱作“超級油菜”,沈昌健培育的新品種其實還在等待作物新種審定。不得投產(chǎn),也無從獲益。長達幾年的審定程序中,樣本送檢和精細化的田間管理都需要大量資金精力。由于缺錢,沈昌建的油菜育種只能“慢慢走”,通過審定所需的時間也許會格外長。
這35年來,一家人鉆研油菜,賺了名聲也賺了累,就是沒賺到錢。沈昌健的妻子朱春貴忍不住插一句:也許現(xiàn)在自家在鄉(xiāng)里是名氣最大的,但估計也是背債最多的人家。
要耐得煩,沈昌健說服妻子也說服自己。油菜的事,最后還是靠油菜說話,“這和名氣沒得么子關系吧。”
35年,“一棵油菜的研究”
其實,名氣不是現(xiàn)在才有的。在農(nóng)民育種的艱辛之路上,“一棵油菜”每次帶來的驕傲,不論大小,都是35年來支持沈克泉父子倆走下去的動力。
時間倒回35年前,沈昌健說,父親沈克泉1978年在貴州養(yǎng)蜂發(fā)現(xiàn)幾株長勢特別好的野油菜,帶回鄉(xiāng)要培育油菜新種。“養(yǎng)蜂還搞出個油菜新品種”,鄉(xiāng)親們嘖嘖稱奇,老沈在村里出了名。
那時沈昌健十一二歲,也許是好奇,總喜歡去摸摸父親被人稱贊的那幾株油菜。沒想到,這一摸就是35年。
到了1982年,剛剛分田到戶的農(nóng)民們干勁十足,沈克泉的油菜新種子因為高產(chǎn)、省工而大受歡迎。當時縣農(nóng)業(yè)局下鄉(xiāng)掛職的農(nóng)技干部譚友斌聽說后,手把手教沈克泉如何系統(tǒng)性的選育新種,贈送農(nóng)科書籍,傳授科研方法,把沈克泉帶進了雜交油菜培育的大門。
油菜花中既有雄蕊又有雌蕊,常常是自花受粉。要想培育出雜交油菜花,必須找出一種只有雌蕊而雄蕊敗育的雄性不育系。而沈克泉從貴州采回的油菜,正是難得的不育系種質材料,沈克泉為其命名為“貴野A”不育系,開始了雜交油菜科研之路。這回沈克泉真在十里八鄉(xiāng)出名了。
就連老伴何秀英,一個普通農(nóng)婦,也被沈克泉帶著搞起了油菜科研。一起下田育種,一起記錄數(shù)據(jù)和做學習筆記。沈昌健找出父親沈克泉第二本油菜筆記,扉頁上寫著“一棵油菜的研究——沈克泉1978,何秀英1984”?!拔夷锸且稽c不懂開始自學的”,沈昌健又是感慨又是自豪。
進入90年代,沈克泉的雜交油菜選育越做越大。1990年,在當時臨澧縣科協(xié)秘書長的沈文祥協(xié)助下,沈克泉等人創(chuàng)建了臨澧縣農(nóng)村實用技術研究所和臨澧縣油菜研究協(xié)會,主要在縣內(nèi)各大油菜種植戶中開展雜交油菜新組合的試驗示范。
在外開車賺錢的小兒子沈昌健也常被叫回家?guī)兔︺@研油菜。那時沈昌健開中巴一天能掙上200元,過著“從沒那么富裕過的生活”。
到了1996年,家里為搞油菜研究欠債扛不下去。在父親沈克泉的勸說下,沈昌健咬咬牙,賣掉中巴,帶著三萬元賣車款回家專門搞油菜研發(fā)。油菜育種不賺錢。除了五六畝口糧田和菜地,一家人的生計就靠兒子沈昌健和兒媳朱春貴農(nóng)閑時外出做些小生意貼補。
在外過慣了開車賺大錢的輕松日子,其實回鄉(xiāng)的沈昌健并不甘心成天對著幾畝油菜受窮。但一件小事堅定了他跟著父親干下去的決心:也許是因為種沈家新種子獲得了油菜大豐收,父親沈克泉在鄉(xiāng)親們口中從“老沈”變成了“沈老”。
接下來叫“沈老”的更多了,甚至全國各地都有人來討要沈家的種子。在取消農(nóng)業(yè)稅之前,油菜收成往往是農(nóng)民繳納農(nóng)業(yè)稅的重要現(xiàn)金來源。能讓一畝地少用幾個工、多收幾十斤菜籽,沈家父子培育出的油菜新種成了各地農(nóng)民搶著要的香餑餑。
可麻煩也隨之上門。有人說農(nóng)民不可能搞出雜交油菜新組合,認定是在賣假冒偽劣種子,要罰款8000元,還說要坐牢。胡子都白了的沈克泉氣得當眾哭起來,“難道農(nóng)民就不能搞科研?”
哭過之后還得接著干。沒有專業(yè)儀器,沈克泉父子只能靠更詳細的田間觀察,憑記錄總結規(guī)律。2004年,沈克泉父子繁育的“貴野A”不育系材料油菜新組合獲國家發(fā)明專利證書。2007年,沈克泉帶著自己培育的巨型油菜“獨闖”在武漢召開的第12屆國際油菜大會,引起了不小的轟動。
2009年12月10日,70歲的沈克泉因病去世,留下的囑咐全是油菜。沈昌健記得父親臨死都在說“油菜不要丟,一定會成功”;還希望油菜育種事業(yè)成功后,一直幫自己的科協(xié)老干部沈文祥,能為自己和油菜寫本書。
接下來的事無非還是堅持油菜育種。但慢慢地,沈昌健一家與油菜的故事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公眾目光。鏡頭前、聚光燈下,沈昌健表情有些拘謹,一次次講訴油菜的故事。
“其實都是專業(yè)(油菜)上的事,說多了也沒意思。成不成都在田里”,10月30日,送走來為自己鼓勁的縣委書記,沈昌健換上套鞋繼續(xù)下田。
夢想在路上 還有“不遠不近一大步”
“沈家熬出頭了!”現(xiàn)在只要出門,沈昌健總能聽見鄉(xiāng)親在身后說。自己想找領導請求支持,似乎也更容易了。
但油菜的事不是名氣可以解決的,其實沈家油菜育種的步伐照舊,難度也照舊。沈昌健解釋說,“科研就是科研”,育種的事不是自己有信心或大家關心就可以少試驗一年少幾組數(shù)據(jù)的。離夢想實現(xiàn),沈昌健自承,還有“不遠不近一大步”
沈昌健培育出的雜交油菜“沈油雜”202、819等新種,即使普通種植,突破了畝產(chǎn)200公斤的大關。而且因為稀疏種植,每畝植株僅2200株,可以節(jié)約大量田間管理的勞動力。這樣的油菜,適合要打工又想在田里多抓些收入的農(nóng)家,應當有足夠的競爭力。
然而,從2000年起根據(jù)種子法,未通過國省兩級審定的作物新種子,一律不得推廣、生產(chǎn)和進入流通環(huán)節(jié)。換而言之,沒有任何收益。對于農(nóng)民育種家而言,這是一個可怕的煎熬。
沈昌健的新樣品想要通過審定至少需要長達三到五年。一年的篩選試驗、兩年的區(qū)域試驗、其后還有生產(chǎn)試驗。審定程序本身是免費的,可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需要大量的對比樣本,高標準的田間管理和樣本檢測,這些都意味著持續(xù)高強度的資金與人力投入。
現(xiàn)在沈昌健的“沈油雜”202、819已進入?yún)^(qū)域試驗環(huán)節(jié),五畝送檢試驗田里有300個單株樣本,每個樣本送檢一次就是200元;300畝的示范片里還欠著兩萬多的工錢,馬上要施肥又是兩萬的肥料錢……而沈昌健一家,已經(jīng)35年沒有主業(yè)收入而言,“吃飯靠田,科研就只能靠借”。30多年來,沈克泉、沈昌健父子倆自籌科研經(jīng)費150多萬元,這幾年政府也常有資助,可沈家里欠下了不少債,“幾乎所有親戚都借遍了?!?/p>
妻子朱春貴說,就在今年八九月間,正在實習的小女兒沒有生活費了打電話回來,家里卻怎么也湊不出錢,自己放下電話就哭了。而朱春貴為了節(jié)約工錢,盡管六年前就為搭試驗棚摔傷了腰,到現(xiàn)在都一直是有啥粗活自己先上,“我多干一個工,就少花一個工的錢?!?/p>
湖南省農(nóng)科院作油菜專家李莓研究員告訴記者,育種是一門嚴謹?shù)目蒲?,但充滿著不確定性,“像藝術甚至賭博”。即使在科研院所,有著充分的資源保障下,也有研究人員一輩子都培育不出一個新種。而油菜是雌雄同株、自花授粉,雜交育種更是難上加難。
對于農(nóng)民育種家,育種的壁壘就更高了??蒲袉挝坏男路N培育可以憑借實驗室里更好的設備和更高的投入、更大的規(guī)模來少走彎路,李莓稱,甚至在西方和一些巨型種業(yè)公司,已經(jīng)在實驗室里直接拼接DNA,來“定制”作物某種優(yōu)良品性了。而農(nóng)民育種家只能靠堅持與運氣。
“不能通過作物審定,則前功盡棄”,李莓稱,如果審定不合格,相同DNA的種子不能再次參加審定。越來越高的投入,極不確定的收益,越來越高的競爭門檻,都讓沈昌健這樣的農(nóng)民育種家越來越少?!跋耠s交玉米大王李登海那樣,由農(nóng)民育種家到種業(yè)巨頭的故事也許再難復制?!?/p>
“那是別人的事”,沈昌建說自己的油菜育種也許得“慢慢走”,但怎么也會走下去。
“如果拿西天取經(jīng)比,九九八十一難,我也許到到第八十難了吧。”
“一棵油菜”里的夢想
聽著自家被稱作“逐夢者”典型,沈昌健總表情不太自然。等到育種成功了,種子能上市推廣了,閑暇時沈昌健也常為自己描繪夢想實現(xiàn)的那一刻。
35年的油菜之路得到了太多專家和好人的幫助。通過審定了,一定要辦一個發(fā)布會來告慰大家,把所有人都請來見證,最好“像嫁女兒那樣”盛大。
“我當不了李登海,也搞不起種子公司”。等現(xiàn)在的種子通過審定了,沈昌健說會賣給種子公司開發(fā),自己則拿著資金去滾動開發(fā)下一代油菜雜交新組合,“接下來的目標是畝產(chǎn)300公斤。”
當然在這些之前,沈昌健最想做的是,拿著通過審定的種子和報告書,去父親的墳頭給父親看看。
2009年父親沈克泉逝世后,按遺囑葬在了試驗田對面的山坡上,“這樣父親就可以天天看著我們的油菜了?!?/p>
“我不能辜負”,沈昌健說。